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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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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嶷是個孤獨的妖僧。

說他是妖僧,並非指他本人是個妖精。從品種看,他的的確確是個活人,並且是個年輕英俊的活人。他生得濃眉毛、深眼窩、高鼻梁,鼻尖略微有一點鷹鉤,嘴唇薄薄的,笑的時候左右嘴角一起上翹,而且笑不露齒,還挺矜持。

其實九嶷從來不知矜持為何物。他不是妖精,但他懂妖法,常年和妖精打交道,是個奸懶饞滑的惡毒妖僧。他要不是貪財好色一身惡習的話,興許還不至於落得如此孤獨。

九嶷的年齡是個謎,反正他吃飽喝足之後,因為精氣神足,看著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。不過在鬧了饑荒或者挨了揍的時候,也可以頹廢出滿臉滄桑老態。好在他形象盡管多變,然而精神狀況還是一直比較穩定的,比如他一直暗戀狗頭山下小酒店裏的馬寡婦,暗戀了長達三年之久,讓馬寡婦當面抽過了好幾個大嘴巴子,但還是癡心不改。

為了打動馬寡婦的芳心,他甚至還跑到了附近的大縣城裏,意圖利用妖法興風作浪,從當地的幾位富豪手中勒索幾個錢來獻給馬寡婦。哪知他運氣不濟,剛進城就趕上了革命——這是辛亥革命的第二年,革命浪潮把全國都席卷得差不多了,開進縣城的革命軍,已經算是姍姍來遲。本來革命軍進城與九嶷進城,是兩件毫無關系的事情,滿可以各進各的,然而不知道是怎麽搞的,一撥革命軍進來了,另一波革命軍也要進,兩撥人馬為了搶縣城,當場就開了火。

炮彈從城外往城裏飛,接二連三地在大街上開花,炸得城都不成了城。九嶷在山中破廟裏混了好幾年,沒想到剛一進城就遇到這麽大的場面,嚇得他滿城亂竄,想要逃,然而城裏的革命軍把城門關了個嚴,九嶷想爬墻都沒地方爬。

九嶷在城裏沒吃沒喝沒錢,幸而是春日時節,天氣和暖,沒凍死他。他餓極了,想要偷盜,可這個時候滿城人家都是關門閉戶,連狗洞都恨不得一並堵死。他裝成可憐模樣敲門化緣,也沒人搭理他。

九嶷餓得神魂顛倒,看見什麽都像大餅。後來他忍無可忍了,想要捉條野貓野狗果腹,可未等他真正動手開始捉,戰爭忽然結束,城門開了。

於是九嶷在城內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,乃是從一家剛開門的熟肉鋪子裏搶了個熟豬頭——當時那豬頭被夥計放在門口的肉墩子上,那肉墩子足有一人多高,就是為了防人搶肉吃。然而九嶷身手不凡,一躍而起抱下豬頭,隨即撒腿就跑。夥計在後頭拎著菜刀剛追了幾步,前方的九嶷就沒影子了。

九嶷都餓成這個德行了,可還是情系馬寡婦。驢一樣地狂奔許久,他一鼓作氣跑回了馬寡婦的小酒店前。他常年穿著一身不幹不凈的僧袍,如今抱著個油膩豬頭跑了一路,僧袍更沒法看了,豬頭也隨之蒙了塵。

馬寡婦倚著門檻子站著,正在風情萬種地嗑瓜子,忽見九嶷來了,心中大驚,嚇得當場放了個屁,隨即扯著尖錐錐的嗓子叫道:“禿驢,你怎麽又來了?”

話音落下,九嶷拖著一溜黃煙,已經跑到了馬寡婦面前。對著馬寡婦喘了一陣粗氣,他隨即將懷裏的大豬頭向前一獻,同時面紅耳赤地做了個笑臉,喚著對方的閨名說道:“黃花兒,我從城裏給你帶回了個豬頭。”

馬寡婦連著向後退了兩步,先看九嶷手裏的豬頭,豬頭齜牙咧嘴,再看九嶷項上的人頭,九嶷正在沖著她笑,也是齜牙咧嘴。兩只五寸金蓮軟了一下,馬寡婦扶著一張破桌子站穩了,開始惡聲惡氣地大罵:“好你個禿驢,你這些天沒露面,我還當你收了你的邪心,沒想到你不撞南墻不回頭,又他娘的滾回來了!你也不想想,憑著老娘的模樣和本錢,要找男人也不要你這麽個窮和尚呀!”

說到這裏,她一彎腰抄起了一把笤帚,揚起做了個要打的架勢:“再不滾蛋,老娘就把你的人腦袋打成豬腦袋!”

九嶷因為深愛馬寡婦,所以在她面前是一貫的不要臉,罵也不走,打也不走,還幾次三番地偷窺馬寡婦上茅房。馬寡婦私底下有好幾個相好的漢子,哪一位拿出來都是精壯多金,全比九嶷這個邪裏邪氣的和尚強。所以怒目金剛一般地瞪著九嶷,馬寡婦再一次忍無可忍,舉起笤帚吶喊一聲,一笤帚就把九嶷抽出去了。

然後為了徹底解除後患,馬寡婦一手叉腰,一手揮著笤帚,明明白白地告訴九嶷:“想討老娘的便宜,先把明晃晃的真金白銀拿過來!捧著個豬頭你想糊弄誰?信不信老娘一刀剁了你?!”

九嶷聽了這話,當即答道:“好,你等著,現在外頭正在打仗,我不敢往遠了走。等世道太平了,我一定給你弄錢回來——你等著,等著啊!可千萬別提前嫁給別人了!”

馬寡婦一笤帚拍上了他的頭頂心:“帶上你的臭豬頭,趕緊給我滾你娘的蛋!”

九嶷戀戀不舍地走了幾步,隨即一個向後轉,又跑回了馬寡婦面前。把手中這個油水淋漓烀成稀爛的大豬頭往馬寡婦懷裏一搡,他同時把兩片嘴唇撅出老長,對著馬寡婦的臉就是一拱:“麽啊!”

親完一口之後,他心滿意足地撒丫子狂奔而去。而馬寡婦今早剛換了一身嶄新的花布小襖,穿上之後還沒美夠,便被他蹭了滿前襟的肉和油,一張面孔本是塗脂抹粉香噴噴的,也被他濕淋淋地拱了一嘴。眼看九嶷跑了個無影無蹤,她把大豬頭往地上一摔,氣得仰天長嘯:“死禿驢!”

九嶷從山腳的小酒店開始跑,一鼓作氣跑進了狗頭山。狗頭山上沒有像樣的野物,草藥野菜也很有限,若是不下雨的話,也沒蘑菇,堪稱是一座貧瘠的荒山。這樣的山上,連土匪都沒有一個,只常年活著一個孤零零的九嶷。九嶷的身份來歷,沒人知道,好像他在某一天忽然就出現了,出現之後又消失,消失之後再出現。如此反覆幾次之後,山民們習慣了,他出現,山下的人不驚異。他消失,山下的人也不想念。

此刻在山腰林中停了腳步,九嶷改跑為走,一邊走一邊擡手摁了肚子,肚子裏嘰裏咕嚕叫得熱鬧,這讓他有些後悔,心想自己當初若是在豬脖子上咬下幾口肉吃了,黃花兒其實也未必能看出來。

這個時候,他的僧袍袖子倏忽一動,是一個小小的三角腦袋從袖口中伸了出來。四只爪子抱住他的手臂,三角腦袋爬出袍袖上了他的肩膀,卻是一條一尺多長的四腳蛇。

四腳蛇伸舌頭舔了舔兩只鼓泡眼,隨即開口,竟是清清楚楚地說了人話:“九嶷,那個豬頭你不該給馬寡婦,你給她豬頭,她也不會喜歡你的。我對你講過,她現在一共找了三個男人,一個是趙財主,一個是蛤蟆山裏的土匪三麻子,還有一個是常在山下過路的外地客,都是有錢人。”

九嶷沒理會,低著頭繼續走。而四腳蛇隨著他的步伐起伏擺動了長尾巴,自顧自地又道:“再說馬寡婦也沒什麽好的,剛才我偷著看了她,她眼睛那麽小,鼻孔那麽大,嘴唇那麽厚,牙縫裏還有韭菜呢。”

九嶷終於側過了臉——在馬寡婦面前,他滿臉熱情笑容,離了馬寡婦,他濃眉一壓眼睛一黑,鷹鉤鼻子越發鷹勾,一張面孔籠罩了陰沈沈的妖氣:“再胡說八道,我就把你封印起來!”

四腳蛇一睜雙目,立刻用兩只前爪捂了大嘴。

九嶷會治妖。這只四腳蛇是他在二十年前捉到的,捉到之後他就畫了一道符封印了它。這四腳蛇活潑慣了,冷不防中了他的招,在封印期間眼不能視耳不能聽,身體也不能動,如同蹲了黑牢一般,那種痛苦,簡直不堪言喻。

如此過了一個月,九嶷除了符咒,四腳蛇重獲自由,正是搖頭擺尾地要逃,不料九嶷一手拎著它的尾巴將它倒提起來,另一只手對著它的三角腦袋,正反連抽了十幾個大嘴巴,打得它七葷八素,不敢不拜到九嶷門下,成為他的跟班嘍啰。這些年來四腳蛇跟著他東奔西走,雖然只是一只小小的妖精,但是被九嶷驅使著四處裝神弄鬼,騙來錢財供九嶷肥吃海喝。九嶷性情冷酷,一旦它有了要逃的意思,他便立刻拎著尾巴將他臭揍一頓,揍過之後像貼封條似的貼上一道符咒,再讓像它木雕泥塑一般坐幾天的牢。

四腳蛇跟了九嶷這麽多年,一點好處也沒落著,不是為了九嶷冒險,就是跟著九嶷丟人現眼。好在它比較認命,時間久了,甚至還對九嶷有了一點感情。自從九嶷跑到這座山中落腳之後,它得了一點自由,無所事事時便在山中游蕩。這山中也有許多無害的精靈鬼魅,四腳蛇在它們面前,見多識廣,宛如百事通一般,十分得意,還曾經一度自稱為九姨夫,結果無意間被九嶷聽到,幾乎當場被九嶷踩成了一張蛇皮。

九嶷不管四腳蛇,把豬頭給了馬寡婦,也是無怨無悔,唯有饑餓是個問題。山頂有座小小的破廟,在他到來之前已經空了許多年,如今算是他的安身之處。廟裏仿佛還留著半口袋糙米,夠他再喝幾天稀粥。但是單喝稀粥也不是長久之計,尤其九嶷又是特別地饞,若是連著幾天吃不到肉的話,他看著四腳蛇都會流口水。前些天沒下山的時候,他在破廟裏和四腳蛇四目相對,時常是一看看半天,看得四腳蛇心裏砰砰直跳,不知道他對自己要打什麽主意。

正是腹中嘰裏咕嚕亂響之時,九嶷腳下忽然一絆,險些摔了個狗吃屎。站穩之後低了頭,他定睛一瞧,隨即大喊一聲:“哇呀!這是什麽東西啊?!”

四腳蛇還趴在他的肩頭,聽了叫聲,便也向下一瞧,只見半人來高的長草叢中躺著一只雪白的大蛋——太大了,比九嶷的拳頭還要大,簡直像一只尚未成熟的小西瓜,比馬寡婦的臉盤子也小不了幾圈。

“這是什麽鳥下的蛋?”四腳蛇很疑惑,“下蛋的鳥,肯定也很大吧?”

九嶷彎腰抱起了蛋,隨即撒腿就跑,且跑且嘎嘎地狂笑:“管它呢!先回去煮個蛋吃!等把蛋吃光了,我再去吃蛋它娘!”

九嶷一口氣跑回了山頂破廟。把大蛋放在地上,他想要去生火燒水煮蛋,可隨即發現廟裏既沒柴禾也沒水,想要煮蛋,還得先去砍柴挑水。他餓得發慌,等不及了,決定磕開大蛋,生吃!

一屁股坐下來,他抱起大蛋往半坍塌的破墻上輕輕一撞,蛋沒碎,他略加了一點力氣,又一撞,只聽“喀喇”一聲,墻皮掉了一塊。

九嶷沒想到這蛋的蛋殼如此堅硬,便把它抱回懷中,張大嘴巴露出了一排白牙。仰起頭對準蛋,他低了頭向下猛然一磕!

只聽“嗷”地一聲哀叫,九嶷哭喪著臉擡起頭,兩枚門牙全活動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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